观剧生活素描(第七部)
今日推送《观剧生活素描(第七部)》录自《剧学月刊》第三卷第一期,作者陈墨香,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,在《剧学月刊》上连载的《观剧生活素描》十部,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,文中人物性格鲜明、语言浅显易懂,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。此为第七篇。
拉拉杂杂,戏台前后的事说了六大篇了。如今要讲一讲当日的评戏家。评戏文章,是光绪年间就有人作的,不过入了民国更为热闹。有个陈优优,在民三、民四时代评戏极负盛名。那时有人说黄忠戴罗帽,被优优抓住他这个错缝子,一篇文字骂得那人无言可答。优优是足出风头。同时浙人裘子元、吴人潘净源也作了不少戏评稿件。净源的稿多半在上海《小说月报》登载,后来蒋瑞藻辑《小说枝谭》,曾选了他几条。子元却是投稿之处甚多。曾有人说评话内只有《七侠五义》并无《三侠五义》,戏中三侠五义的名目敢是错了,子元驳道:“《三侠五义》是石玉昆原书标题,《七侠五义》是俞曲园改的。请这位先生看过《七侠五义》的序,再来说话。”当时人都夸子元看书留神,不象一般冒失鬼张嘴就说,提笔就写。六经也读破句,引史册只检列传,连本纪都不曾翻阅,便发疑问。胆子真在赵子龙、姜伯约以上,正经正史还不求甚解,莫说评话了,自然文章不及子元。过了些时,优优回南,子元入了历史博物馆,净源皈依佛教。三个人评戏之文陆续搁笔,他们的精湛议论不容易看见了。
张聊止也是评戏的健者,笔墨是很好的。优优、子元等人都佩服他。聊止又同畹华一派朋友十分联络。凡畹华一举一动,聊止都打听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一点也不罗嗦,每作戏评总要谈到畹华的事迹。当日人们把畹华比作皇帝,聊止比作史官,左史右史,聊止一身兼任,简直是梅氏创业起居注。要考察二十年以来畹华在梨园的势力并戏剧变化,聊止的稿件大有关系,虽有人反对,到底打不破的。聊止总算评剧界里面一位特别重要人材。
梅兰芳之《洛神》
天津各新闻纸,登载许多嫂子我的稿件,只因梨园有一种旦角,张嘴自称嫂子我。这几篇文字专评这一派的戏,所以署名嫂子我。头一次的稿就评的是《皮匠杀妻》。说得嫂子我披头散发,露体赤身,磕头如捣蒜,肉麻到一百分,只用意是个戒淫,还可以不加责备。然而在戏评里面,总要算是第一可笑,比上台唱这路戏的更加上当。有个胡批先生,给嫂子我加了些小批,说他是个蠢淫妇。嫂子我也没辩白。但这嫂子我本是个票友,这一路的玩艺认真是扮演过的,因此说的穿插词句都靠得住,比剽学儿不得一样。不过本人上台本领平平无奇,只是一个大概,没有细腻的地方,文章也自然没有细腻。王阳明说知行合一,实是不差。嫂子我的诌谱倒可以给名儒作证。有个自号天然的,看过嫂子我的戏评作了一首七言绝句云:“曾将冠冕换新妆,悟到人生有幻场。披发一般哀郢志,伤心重唱柳枝娘。”这嫂子我又有个别号,叫作披发旦,因此天然的诗用了披发二字。天然的口气说是尊题格也可,说是给嫂子我文过饰非也可,说是另有超人的见解,借着嫂子我的笑话,自己发泄出来,也无什么不可。只是不免提高了嫂子我的身分,掉一句文叫作溢美。反不如胡批先生一阵胡批,倒搔着嫂子我的痒处。桥玄、何颙说魏武是命世英才,魏武并不高兴。许劭说魏武是治世能臣、乱世奸雄,魏武大喜。毛序始说曹操喜得不怀好意。直至如今年月,凡看过《三国》的,都认许子将是曹阿瞒的知己。胡批先生总算嫂子我的一个许子将。他说嫂子我是蠢淫妇,嫂子我答云:愿唱女角,不怕上当。可见嫂子我深服胡批先生的论调,因此不去翻驳。对于天然没什么表示,是把他当作桥玄、何颙了。
嫂子我评《皮匠杀妻》云:头场上小花脸,扮的是朝邑书吏岳子齐,戴荷叶巾,穿绿褶子。他上来念“西江月”半阕。表完家门,唱西皮摇板下。二场绣帘一揭,皮匠老婆嫂子我上,梳着大头,戴些草花,满面脂粉,穿一身蓝布袄裤,唱西皮摇板两句,念话白,报家门,叫起来,唱西皮原板三句,挂招牌,再唱摇板一句收住,坐柜台。若问做的什么买卖,原来开的是鞋铺。上岳子齐假意买鞋,说些不相干的语言。三场这两人成了事实。四场上皮匠,是二花脸应工,小花脸抱演,蓝毡帽,布箭衣,忘八胡。这小子带酒回家,冲散野鸳鸯,嫂子我把那人儿从后门放走。幸而没露马脚。五场小生扮皮匠之弟杨盛公上。青罗帽、青箭衣,石秀的扮相,也是石秀的人性,被他窥破隐情,和忘八定计出气。六场嫂子我和岳子齐幽会,他兄弟二人打进房门来了。嫂子我披头散发,穿着小红袄,敞着怀,露着大红兜肚,滚在地下爬起来,同岳子齐奔下场们,做出从后门逃走的模样。皮匠拦住去路,奸夫淫妇仍复折回,杨盛公用刀漫嫂子我的头。嫂子我一抡散发,从上场门倒下,他兄弟二人杀了奸夫。七场,自古道杀奸杀双。丈夫和小叔已把奸夫杀掉,焉能饶得了嫂子我!只见嫂子我用手理着头上的散发,从下门场仓惶逃上,向上场外犄角一扑,一抡散发向下场里犄角一退。杨盛公追来,用于一拍嫂子我的肩膀,踢一脚,嫂子我又抡散发,望上场外犄角一个抢背翻过去。杨盛公用刀漫头,嫂子我从下场门跑了,小叔子追下。八场,嫂子我从上场上,杨盛公追踢照前,嫂子我抡散发,翻筋斗,也照前。只前一场是从下场往上场外角翻,这一场是从上场往下场外角翻。方向不对,起范也是两个劲头儿,可也差不多。杨盛公又漫嫂子我的头。上皮匠,三人编辫子。嫂子抄到小叔子面前,皮匠抄到他兄弟身后。嫂子我跪下,杨盛公一手揪嫂子我的手腕子,一手举刀。他们两个脚走,嫂子我膝行。从上场里犄角斜走过来,杨盛公归中场站定,忘八倒在上场,嫂子我倒在下场。嫂子我跪起连抡散发带磕头,哀求饶这一刀之苦。忘八心已软了,杨盛公不依。这一段的路子跟《石秀杀山》大同小异。嫂子我扑忘八一抱。杨盛公从左劈开,这夫妻二人扑在左边,又是一抱。杨盛公从右劈开,夫妻归右。杨盛公归左,起刀花剁女角的头。嫂子我躲刀啣发,抱刀圆场。杨盛公的刀在嫂子我粉颈上一横,嫂子我殉了奸夫的节。他兄弟们提着男女首级报官。这一出起了尾声。戏情虽说亵秽,也可以警戒浪人。从前有人和邻妇有些勾当,因看此戏绝迹不往。邻妇另姘一个某丙,过不多日,果被邻妇的丈夫杀掉。先前的这人摸着脖子道:“我若不亏了听戏醒悟,今天完了。”这样一看,唱戏实与人心世道有益,也可以看出花旦戏不一定是诲淫。但是有人主张唱《翠屏山》,只唱前段,不唱杀淫僧荡妇的那两场,未免是点金成铁,况且要考较花旦戏的真实工夫也非看后一场不可。说这般话的,大概是个看戏的戾笨头,不懂戏中甘苦。
袁子才的《子不语》里面,有一段故事,是一个妇人和人私通。她的夫弟素来好看《水浒》,最羡慕梁山泊上行者武松的为人,如同《三国志》诸葛孔明自比管乐,《金佗粹编》载岳少保说“飞不惜死,欲与关张比烈”心理一般。恰好撞破嫂子私情,即同哥哥黑夜掩捕,把他嫂子当做潘金莲处置。自己成了整个的武松,他嫂子死得甚苦。强魂厉魄附在小叔身上,报冤索命。旁边有人说道:“武松杀嫂因嫂杀兄,你这嫂子没有弑夫之罪,和潘金莲罪有轻重,你敢是错了。”这女鬼一闻此等言语,借着他小叔身躯向着这个说话之人磕头道:“毕竟还有明白人儿主持公道。”于是把她小叔弄死了。这件公案正和杨盛公所作所为一般无二。
有人觉得这个材料正好续作《皮匠杀妻》的后部,派给嫂子我一流角色扮演。先上几个凶恶鬼卒,再上嫂子我和岳子齐的阴魂。岳子齐换个小洒发,嫂子我披发照前,男女都加上白纸鬼发。两个怨鬼和鬼卒撞着,被鬼卒叉上一阵,拿去见冥王。再跳判官,冥王升殿,鬼卒把男女淫鬼牵来,跪在冥王面前。嫂子我诉出情由,冥王先把岳子齐押下地狱,然后给嫂子我带上枷锁,派鬼卒牵着她去见杨盛公。再上杨盛公,被女鬼附了体索命而亡。再上冥王,女鬼拉杨盛公司到森罗,冥王说杨盛公虽然多事,一死已是蔽辜,赏给路引准做游魂。嫂子我一生淫邪,押下无间地狱受苦。摆起刀山剑树、铜床铁柱,种种惨酷刑具,鬼卒们打着嫂子我一一的去苦挨,戏便完了。主意未尝不好,只嫌不合潮流,所以没弄成功。况且《皮匠杀妻》的佳处正是用人不多,一个小生,一个二花脸,一个小花脸,一个花旦,三个男的,一个女的,就算够了。都算正工,并无配搭,前半出是小锣很是幽静,后半出是大锣又极火炽。花旦唱工寥寥,做工却极其繁重,并且毯子功夫也是要紧,大翻活人,不是闹着玩的,总算编制得法。所以能感动观客,戒淫免祸,收了不可录的功效。若是这般增补,神鬼满眼,倒落了俗套,不如原本精悍。又有人道,这皮匠老婆已经挨过一刀,被他那狠心辣手的小叔子把他首级剁掉,一个美貌娇娃弄分了家。小名儿是把他宰了,而且丑声四播,人人都骂嫂子我是个淫妇,也就够受的了。总然续出后部,何必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。这话却不尽然,要知女脚受罪是前台爱看的,编戏的若为迎合观众起见,这个穿插倒也使得,不算大错。只有人出主意,要在地狱切末里面做一个大驴,叫嫂子我披了头发,光着身子躺在大驴底下,小鬼们摸着脸蛋儿,足这么一开心。这不但侮辱旦角,而且侮辱女人,未免倒了戏剧的架子,送给攻击旧戏的新朋友们一个大大的话柄,千万来不得的。从来旧戏本也没有这般的荒唐,这个思想太也离奇,真叫做岂有此理。女同胞可以一致反对,花旦行的老板和那票友曾习花旦的诸位先生们也可以一齐提出抗议,编戏众位文豪也不能答应。评戏大家尤其要在各新闻纸尾,俗名报屁股的一栏痛加指驳。宋朝戴少望《将鉴博议》曾道:“关羽忠义大节,足以仰高后代,不免犯众怒而失人心。”明朝程篁墩驳道:“云长最能抚士,陈承祚也说他善待卒伍,戴氏的议论不足为凭。然而曹操弄得人皆欲杀,耿纪、韦晃官职不大都和老瞒誓不两立。以此言之,这犯众怒而失人心的考语,只能诋魏武王,不能诋关壮缪,”照这宗的说法看来,这要弄大驴糟践嫂子我的人儿可以算得是犯了众怒,失了人心。戏原是给众人看的,若是犯众怒失人心的制作你往哪里摆呀?只怕用不着官府出告示禁止,自然没人肯演,谁招那个韶叨哇?墨香今日说到这一段,心中还有不安,觉得秽污,怕高人指摘,莫说叫花旦照样扮演了。这嫂子我披发旦,虽是上台不拿吃亏当事,只怕也不甘心受这宗侮辱。然而这也是嫂子我太不怕上当,做戏轻狂惹出来的笑柄。陈大官有云:“莫怨旁人怨自己”,是不错的。
《皮匠杀妻》又名《杀皮》,因为那鞋铺的招牌写的百万斋,因此又有写作《百万斋》三字的。不想有个铺户正用这个字号,便同戏班起了交涉。偏那铺户卖的货果然是鞋。掌柜的不在家,内掌柜常替丈夫招呼买卖,好似有心同他取笑。戏班没可辩白,只得改做也是斋。好在那个年月大栅栏的也是楼还没开张,不然又是一个麻烦。如今也是斋不唱了,也是楼也关闭了。嫂子我戏评云:这出的情节是嫂子我有外遇,被我丈夫、夫弟在奸所把我那个奸夫和我淫妇本人一齐捉获。先杀奸夫,后杀淫妇,割了人头报官。并不是嫂子我谋死亲夫,日后犯案,嫂子我披发赭衣骑在木驴之上大游四门,受了凌迟处死最重大的罪名。戏目若写做《杀皮》,好似嫂子我弄死了丈夫皮匠,不甚合适,不如《皮匠杀妻》四字为妙,这是已经有的戏名。若依嫂子我之见,勒死也叫杀,毒死也叫杀,杀死还不十分明晰,莫如简直写作《皮匠斩妻》。我们女角才一出台,观客们便知这个大娘们儿要闹到身首异处的地位,岂不加倍哀艳?这是嫂子我一种肉麻的议论,存在这里也可备个参考。至于这宗见解有理无理,墨香有些嫌疑不敢判断。你问墨香嫌疑何在?须把嫂子我真正姓名弄得清楚便知道了。《封神榜》太清、上清、玉清三位真人,便是一个比例。这是藏头盖面文章,好似《西游记》齐天大圣孙悟空、灌口二郎杨真君摇身一变,各逞神通,七卜二般地煞数目的变化,变化无穷。又如《红楼梦》黛玉、睛雯、宝钗、袭人,究竟是一是二,一本糊涂账,迷尽读者眼目。墨香倒是不必揭破,留个闷葫芦大家打一打,免得味同嚼蜡。
醉薇居士不知何许人也,光绪年间曾作过一百首试律体五言八韵诗,以戏名为题。他这着作就唤作《日下梨园百咏》,天津出过石印本子,字极端楷,印刷精良。墨香小时,在占柱臣书案上面见过一册。后至宣统初年,在琉璃厂书店看见一个小册儿,信手一翻正是这件东西,和柱臣案上一无二样。还有一部申报活字铅印燕北闲人《儿女英雄传》,也象柱臣家的那一部。墨香因《儿女英雄传》自己是买过的,没有过问便把这一册《日下梨园百咏》买了。其中有一首咏《也是斋》的,说的戏中关目十分详细。如今照录下来,给嫂子我的这一段不归正格的戏评作个参考。那《日下梨园百咏》云:“也是斋名好,双扉镇中开。倾觥知彼醉,纳履有人来。波晕频频展,风情脉脉猜。室中佳客在,门外莽夫回。险被机关识,权将笑话陪。杨花怀本性,棣萼羡多才。鸳梦魂惊夜,鸾刀血染埃。除奸昭义愤,莫再恋樽罍。”他这首试律虽说下场考试是用不着的,却也作得有声有色,比那咏关公《困土山》的“赤帝三分鼎,青龙百炼刀。此心唯识汉,矢志不降曹”等等句头更好。那咏关公的也不知作者名姓,原是咏小说传奇之作,竟被人采人《试贴玉芙蓉》当成史事题目。岂知里面的典故都是那陈承祚《三国志》和裴世期《三国志注》不曾说过的。引用的是罗贯中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、朱有燉《关云长义勇辞金》和《古城记》里的话头 题目比《也是斋》正大,子虚乌有也差不多,碰巧了《也是斋》倒还是实在情形,真有其人,真有其事。不一定的事迹琐屑原不能人正史。
外舅万萸翁先生家里有座小花园子,额上写的是“壶园”二字。先生书房就在园中。后来墨香两石都在这里住过的。书房窗下有一座石头堆的假山,假山上有一座小庙,庙门小小匾额,题的是“真如寺”,十分精雅。一日,先生带着子侄女婿在园中散步,忽然扭过头来问众人道:“这真如寺对个什么?”可怜先生的这些晚辈都是跟书有仇的。所以先生曾写“书到用时方恨少,事非经过不知难”警戒他们。他们平仄都不懂,焉能对得出!只他们有一件好处是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肚中空空,不假冒斯文混充博学。见了比他们强一点儿的,他们都肯虚心,不装模作样,不获资格,总算是件美德。当下他们回答不出来。先生目视墨香笑道:“我倒想起一出戏名,可以对得。这一出戏目今虽不常演,你却是最熟的。你总该想得起。”墨香答言:“莫不是也是斋?”先生笑道:“正是。”墨香道:“也是楼如何?”先生摇着头道:“也是楼是大栅栏新开茶馆,实有其地。我这个真如寺是虚设的,不及用也是斋,以虚对虚更加工稳。真如门、生灭门,是马鸣菩萨大乘起论的奥义,《三藏教典》自《华严经》以下,演说真如的不计其数。天下佛刹也有唤做真如寺的,若见了实在寺中匾额,再去对也是楼,便合适了。”墨香答应道:“是。”先生博学工诗,预修清史。老年闲暇,常到各戏园看戏散闷。梅、程、荀、尚四大名旦先生都还爱听的。先生能吹笛,剧学很深,只下笔慎重不肯作评戏文章罢了。先生继配吴夫人昆曲极熟,一生专念南无阿弥陀佛求生净土,做那《皈元镜》传奇的功夫。临终加念唐三藏译本《般若密多心经》一遍,盘膝而逝,面有笑容。好似是真有些瑞相。先生也念佛,《金刚经》最熟。和尚们替人家念经度亡,见先生在座,不敢偷工减料,先生有《金刚经》注未刻。
荀慧生小时是梆子花旦,改了乱弹花旦,什么《坐楼杀惜》的阎雪娇,《翠屏山》杀山的潘巧云,《战宛城》盗戟刺婶的邹夫人,都是他拿手好戏。墨香曾向他进这一出《皮匠斩妻》的穿场,荀慧生道:“这路老玩艺不很时兴了,我倒不会。”有人说:“你何仿排演。”慧生道:“我的戏够唱了,不妨缺少这一出。”那人道:“唱戏的还嫌戏会的多吗?你多会出一出来,不定哪一天就会多一出的用处,比肚子窄憋总占便宜。”慧生笑道:“我嫌这个女的太上当了,所以不愿演唱。”墨香道:“你见差了,唱戏如作文,你是替古人作传,上当的是那个皮匠老婆,与你什么相干?况且你上当的角色扮得甚多,何争这一个儿?你偏要躲他作甚?”慧生虽没言语,这一出却至今是不演的,且看日后如何?
荀慧生之《拾玉镯》
这一出《皮匠斩妻》,墨香数十年来亲眼见的角色,头一次是李紫珊。是在财盛馆演唱,班底是小荣春。杨荣寿扮演的杨盛公,武生当初列在小生一门不算抱演。后台角色水牌,小生武生是不分家的。俞润仙的大名也和小生写在一处。谭鑫培虽是老生,因其扮演过石秀,小桂凤唱这出《皮匠斩妻》之日,老谭乖乖地扮上杨盛公,更不必说到杨先生了。后来又见小桂凤、杨朵仙、小朵、路玉珊、王巧云、余庄儿、郭际香、胡二立一班人材陆续演唱。墨香还有些不耐烦看,也有时觉得火炽。心理随时更变,不是常久厌烦,也不是十足的欢喜。票友唱这一出的可实在太少。入了民国开了几百个票房,出了几万唱旦票友,独这皮匠老婆只有一个唱的,总算是走冷活,好与不好,象与不象,另是一个说法。戏词里面有一句最通行的话,道是“有一个就算对得起你,”正应在此人身上。票友小生张展云,一生不愿外行人同场,却也拉着此人,要和他唱《皮匠斩妻》,展云好过那朝邑捕快杨盛公戏瘾。物以少为贵是不差的,多会一出总不上当。
中华民国九年夏五月,墨香上街有事,遇着大雨倾盆,连头带肩背被雨点打得通湿,浑身上下水珠淋漓。《御碑亭》的孟月华也不过如此。回得家来倒在床上,一病几乎不起。到了六月,病体方才小愈。不敢剃头只刮了胡须。正在房中养病,包丹亭来了。先问过病体如何,墨香答道:“已经好了,只精神尚未复原。”丹亭说起《皮匠斩妻》的杨盛公有些忘记,不久有人邀演。于是两个人在病榻面前对了半天的戏,兴高采烈。墨香浑身是汗,病倒更觉轻减了许多。古人道,杜子美的《花卿歌》“子章䫳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”能治疟疾,有人犯了疟子的毛病,只要念杜子美这首诗,疟子不药而痊,没想到这皮匠老婆的挨刀也是能治病的,你道妙也不妙?只丹亭这个假杨盛公剁了台上嫂子首级是万不能掷向别人的,只有向那二花脸扮的皮匠杨虎掷去,好让他提着红布包的彩头,叫出旦角下台的真名实姓,加上媳妇官街插科打诨。只墨香听了他那一套无理取闹的贫嘴,觉着他侮辱旦角不十分赞同的。墨香虽不赞同,然而听得多了,也就不甚理会。正是:倭堕梳头宫样妆,春风一曲杜韦娘。司空见惯浑闲事,断尽江南刺史肠。这是墨香十数年前的兴趣,如今长了几岁,没有那闲情逸致了。
说到戏评家,才引出嫂子我的戏评。说到嫂子我,才引出《皮匠斩妻》,又因此引出醉薇居士的《日下梨园百咏》,并四大名旦里面的那个小留香馆主荀慧生。从小留香馆主荀慧生早年唱梆子花旦,后改乱弹花且,便说到《剌婶》、《杀惜》、《杀山》。然而因这三出玩艺,墨香又想到《日下梨园百咏》上面来了。只因这三出,《日下梨园百咏》里都曾咏过的。他那咏《剌婶》的一首云:“感物情何限,春闺独自愁,望风谁纳款,玩月此登楼。客已雄心灭,卿偏美盼留,鱼轩看簇拥,枕鸳恋温柔。玉帐机旋泄,琼筵计密筹。护身符败矣,交颈梦醒不?劲旅中宵逼,名姝倾刻休。阿瞒今丧胆,余烬岂能收。”《杀惜》的一首云:“丑名门外播,愤愤且归家。反目恩情变,填胸怒气加。厉声严致诘,诟语互增哗。待旦聊凭兀,侵晨便放衙。无端书骤失,有挟计堪夸。原谱新词曲,分开并,蒂花。身惟求去速,意以食言差。顷刻红颜死,行程指水涯。”咏《杀山》的一首云:“此婢灵而狡,深窥主母情。闺中奸计设,座后笑客迎。壮士穷途耻,痴翁诳语明。人心多变幻,妇舌惯纷争。又报花双蒂,相逢月一更。案无金鸭影,门有木鱼声。红袖甘同死,青山不鉴诚。怜他伶俐甚,血刃惨交樱。”三出里面倒有两出《浒》,可见施耐庵专和女人过不去,写得他们十分淫浪,临了挨上一刀。只《水浒》中还有一段武松杀嫂,也是编过戏的。昆曲把《杀嫂》、《杀惜》、《杀山》并列,唤做“三杀”。乱弹班《杀嫂》是武松正角。他那个败坏门庭的嫂子,一般名旦不甚扮演,简直成了配搭。光绪庚子年以前,《杀嫂》正不时兴,因此《日下梨园百咏》单不曾咏到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段风流故事,不能认为遗漏,也不是有心菲薄。
《水浒》只说宋江怒杀阎婆惜,没有阎婆惜活捉张三郎的话。《宣和遗事》说阎婆惜的情人叫作吴伟,也被宋江杀死,又与《水浒》不同。昆曲《水浒记》才有活捉一折。同光年间,北京昆丑杨明玉人称杨三,演《活捉》的张文远最为出色。历城有个葛四听说也不错。余生也晚,都没有见过。只甲午年,上海黄丑北来,恰值贵州会馆堂会,李苾园先生便点了他这一出,小金虎扮的阎婆惜鬼魂。那一日,墨香虽然在座,可惜年小,不深知戏中奥妙,看过和没看过一般。若要认定他是外江,描着模子批评他不好;或是认定他是老伶,摸个影子胡乱恭维,似乎都使不得。天长宣瘦梅有一部三十六声《粉铎图咏》,里面有一首咏《活捉》的古风云:“文无司马才,哪有文君奔!武非犹龙望,哪有红拂临!鄙哉刀笔一小吏,三更魑魅防叩门。而况此红为汝死,午夜毕兮当显魂。漫歌玉连环,漫倾金凿落。莲漏沉沉鸡未嚎,耳听双柴声剥啄。莫当隶催租,莫当吏击柝。醉语软腻神暗惊,自起开门秉烛索。开门秉烛索无人,忽闻娇语犹相亲。人间早筑鸳鸯冢,地下新营翡翠屏。千呼万唤才一见,幽魂蓦地风中现,请郎细认桃花面。”诗甚工。这出活捉北京虽然只唱昆腔,汉调却是久翻二黄。入了民国以后,汉班丑脚大和尚,旦角牡丹花,这一出《活捉》演得极好。上海伶人也改过乱弹,北京的名脚并那些女伶,颇演全本《阎雪娇》,都是带《活捉》的。真工夫都不及汉调。然而北京《活捉》从此也有了二黄了,阎婆惜与张文远,一贴并一丑,不一定依着朱莲芬和杨明玉出台都唱梁州新郎。这是《活捉》近十余年在北平的一个大变化。
《活捉》这出戏阴气森森,海上伶人来平演唱,那个扮阎婆惜的且角披头散发,洗净了面上脂粉,把眉稍眼角都用墨笔勾作倒垂的样式,身穿青褶子,下系白色罗裙,两肩之上搭些纸锭,用惨淡的电光一照,益发可怕,吓得那些太太小姐并那小少爷们都闭眼合睛,掩着脸不愿细看。荀慧生说《活捉》丧气,所以慧生唱戏好加头添尾。只这一出《坐楼杀惜》老老实实,依着小桂凤、路玉珊等诸老伶的老套头。张文远来见阎婆惜起,宋江杀死阎婆惜完。没有唱过活捉一段。只荀慧生性情活动,今天如此,明天如彼,说他始终不唱《活捉三郎》也是不敢保的。这是只就今日而言罢了。,不过他总然演唱也是从大头上留发一缕,淡扫蛾眉,再在鬓角边带上白纸鬼发,决不能好好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活鬼,装那凶恶的模样招前台反对。
《翠屏山》在蓟门,有一座舞凤楼,据土人传说是潘巧云梳妆的地方。如皋冒鹤亭曾有诗云:“日落翠屏山,驱车过其石。人言潘家女,嫁作杨氏妇。小吏府中趋,空房愁独守。情天有壤空,佛法无净垢。阿难戒体毁,观音锁骨朽。至今梳妆楼,隐约蔽杨柳。一客听未终,正襟屡摇首。虞初说九百,不上君子口。悠悠滕薛争,焉能置可否!呼童且晚炊,为我热斗酒。宣和今已遥,此事莫须有。”这首诗虽不信小说戏曲,结句却说的甚是活动。《宣和遗事》不载这件公案,周公谨《癸辛杂识》载那龚开、宋江三十六人赞。有赛关索王雄,没有病关索杨雄。他那赞语云:“调索之雄,超之亦贤。能持义勇,自命何全。”关索相传是关公之子,忠勇有父风。薪人王氏二女,长女王桃,次女王悦,都是全身武艺,嫁与关索学了娥皇、女英,姐妹同事一夫。曹营大将鲍康勇敌万人,长就铜筋铁骨,刀枪不怕。只有嗓子眼怕扎。关公斩他不得,王桃用暗箭射着鲍康咽喉,鲍康丧命。鲍康之妻三娘也是一员女将,领兵替夫报仇,见关索美貌,下马归降愿居侧室,被周仓冒冒失失一刀砍了。这样看来,关索是能叫别人妇女向着他通情的风流人物。杨大郎呆头呆脑弄得妻子有了外心,焉能比得关索!似这等角色,蓟人大可不必认他作同乡,反正入不了县志乡贤传。这一段话虽然不尽谈戏,却是墨香因看戏文得的见识,所以写进《观剧生活》里面,并非茄子扯在冬瓜地里。
余叔岩、王长林之《翠屏山》
还有出《贪欢报》,演的是张顺杀妓女,闹勾栏。一般名花旦路玉珊、王蕙芳都曾演过,墨香亲眼得见。那《日下梨园百咏》也有一首诗道是:“白眼偏加辱,贪欢亦可怜。奚来阿堵物,长续有情天。雀鼠声相触,鸳鸯梦不圆。求医迎远道,卜夜践良缘。红粉容逾腻,青囊术待宣。恩难交颈释,术枉折肱传。刀影灯前耀,书痕壁上鲜。梁山东望在,回首意凄然。”这一出的情节不尽按照《水浒》原文,他是借题发挥,描写妓院的积习,用笔十分深刻。后来却不时兴,差不多弄成开场玩艺,没几个好角唱了。然而前不多年,荀慧生在济南唱过这出戏的。是黄润卿给扮的老鸨,慧生扮的妓女李香兰。张顺杀妓一场,慧生披散头发做出逃生无路的狼狈状态,临了被张顺揪住胳膊用刀刎颈。慧生把散发往后一抡,扑地跌倒,演来也未尝不象一出正经戏文,只这是一出真正玩笑旦的正工,不是后来兴起青衣花旦为一门,羼些闺门旦派别取名叫作花衫的那一类。若讲扮相说白蹻工三项,自然玩笑且有玩笑旦的拿人去处。要不分青红皂白,一律当晚出花衫来看待,未免嫌这类戏的唱词太少,除掉西皮摇板,仍是摇板西皮,连四句原板都没有,所以就落了伍。这是时代潮流的关系。不能说是以前编戏人制造不良。也不能说这一出没精采,天生是开场乏货。这个李香兰虽是歇工戏,也得过筋斗,很有可看之处,不算配角。
《下河南》一类戏,旦角也自称嫂子我。但这作嫂子我戏评的不会这一类玩艺。《贪欢报》老鸨和《下河南》媒婆是一工。田桐秋、路玉珊晚年都扮演过的。这个评戏嫂子我也不玲珑,所以只评《皮匠斩妻》一类,谈自己的阅历,这一类角色没敢轻易下笔。这叫作不说戾笨话。唱戏的救场,宁可胡说不可不说。评戏的人们却是一个反比例,叫做宁可不说不可胡说。不说不露马脚,胡说就露出来了。评戏嫂子我在《贪欢报》里不能扮鸨子,也不一定象JN李香兰。然而派在这一出中间只能扮李香兰的,虽说欠些细腻,演到张顺杀妓,嫂子我披了头发做那可怜不得价的模样,倒是熟活。不过细研究总不免有些肉麻。
目下的戏讲究添头添尾,准演全本,不要酱汁中段。这出《贪欢报》前半有张旺劫江。据老伶们说,后半上总兵官追捕张顺,梁山派将迎敌会阵开打。这似乎是画蛇添足,去掉为佳。戏中张顺云:“待我题诗一首。”安道全看张顺所题字迹白云:“杀人者安道全也。”请问这是诗句不是诗句?二花脸有将诗句随写随念的。其词曰:“大闹勾栏院,杀人安道全。灯前腥血溅,连夜上梁山。”小生口中只念“杀人安道全”五字,倒还符合。再不然,二花脸念“待我留下字迹便了。”不说题诗,也可以糊弄下去,免得自相矛盾。目下政府废娼,这一出正是废娼主意,未尝不可提倡演唱。只座客们多半不喜欢,戏园为营业起见不能和他财神爷犯别扭,耽误前后台朋友的生财大道。
《贪欢报》不是大轴子戏样,多年没有派在最后的一出了。田桐秋在中和园、同乐园演唱,路玉珊在三庆园、庆乐园、广德楼演唱,王蕙芳在文明园、天乐园、第一舞台演唱,都是放在压轴子上,有时还唱中轴子。后边总派别的文武名戏,不比《坐楼杀惜》、《翠屏山杀山》。谭鑫培、李鑫甫、余叔岩、高庆奎、马连良、黄月山、杨小楼、李吉瑞、田桐秋、路玉珊、杨小朵、王蕙芳、荀慧生、于连泉、赵桐珊,动辄把来放在各戏的后面。墨香今日偏要换个调度,用《贪欢报》来做一回大轴。这篇素描至此暂搁,管叫这出《贪欢报》也出一回风头。只阅尽繁华的陈墨香是不近于这一类戏了,不和陈子方走一条胡同。墨香总算有主意。诗曰:“万事劳心不放闲,沉忧毕竟损朱颜。未能一例全抛下,且学邯郸卧枕边。”
这一篇说到此处,糊弄着又算交了卷。且待作者把以后的戏曲新闻仔细想一想,再胡诌乱扯出来请诸大名家指正,这一台小戏是张顺杀院收科。下次开场,要从武松杀嫂演起。却和《昆曲旦脚“三杀”》篇中话头略有变更,以免重复取厌。
(《剧学月刊》第三卷第一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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